海明威在他的名著《雪山盟》的開頭有這樣的故事:在非洲的一個很高的雪山頂上,當地的土人發現一只死去了的黑豹,那黑豹明知雪山頂上沒有食物可尋,為什么要跑上去呢?
王石很有點像海明威筆下的黑豹。兩年多前,五十二歲,他攀登珠穆朗瑪峰,到峰頂就立刻下山,死不掉,瘦了二十多磅。我問他:“為什么你要做這種傻事呢?”他響應:“沒有為什么,只是喜歡這樣做。”
是的,一個人為了滿足自己,會做一些沒有任何回報,甚至沒有外人欣賞的事。這是創作的本質,只要自己欣賞,要做,于愿已足,不需要任何來自外間的回報。王石攀登珠峰是一種創作吧。
除了傻里傻氣的創作可以給予作者很大的滿足感———我稱之為珠峰哲理———經濟學無從解釋王石這種人的行為。驟眼看,他雖是稀有動物,但這種人今天在國內愈來愈多,我自己就遇到幾個,讓我衡量他們之間的共同局限,推出一個前所未聞的經濟假說來。
一位在江蘇做縣長的朋友,到處跑為該縣招商發展。年前收到他的電話,說要到我家造訪,進門來,斜臥沙發疲態畢露,休息片刻,說:“教授呀,可不可以給我一杯酒。”我明白,當我在創作累極時,也要一杯酒。幾個月前再遇該縣長,他很喜歡我戴的手表,左看右看。那手表有點怪,對我來說太大,十多年前以二千港元購得,常用的手表失靈,胡亂找這個沒有用過的戴上。己所不欲,可施于人,我見縣長的金色手表有銹跡,太不成話,要把自己的送給他。他推卻,后來我千方百計也送不出去。 這位縣長說了很多關于中國的經濟與政治體制的新聞。我很想知道他為什么那樣拼搏。要升官嗎?要發財嗎?不便直問,旁敲側擊。他知道我的意思,最后說:“教授呀,我就是要為國家做點事。”幾天前與國內某城市管理土地多年的頭頭進晚膳。此君身居要職,每天過手天文數字,要得“好處”應該不困難。早就認識他,屢次要求跟我比賽書法。始終沒有比,看來他其實怕比,而我又樂得手下留情。這次見到他,見他穿上的西裝不合身,多半是街邊貨。問起生活,他說二十年來住在七十平方的公寓,兩房一廳,晚上謝絕應酬,寫書法。閑談中他說在他的城市,清廉而又本領比他高的干部不少。
在杭州遇到一群年輕商人,賺錢的,工作起勁。他們給我的感受,是把生意作為一項創作,其中一位對我說得清楚:“大家都希望大上去,做出一點成績來。”顯然地,金錢之外這些青年都有一點珠峰哲理。
可能機緣巧合,或者概率中了邪,這幾年我在國內遇到的,不管是官還是商,都給我一點為創作而大干一手的味道。問一位新相識認不認識某某人,他可能說:“我認識,不怎么樣。”或說:“我聽過,還可以。”這些是六七十年代美國學術全盛時期常聽到的話,是創作者在競爭中的知己知彼的言論了。
私有產權對經濟發展重要,因為界定了資產或物品的權利,允許市場以價格為競爭的準則,減低租值消散。但金錢財富之外,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個創作者,創作的本身是回報,而創作是不限于藝術或科學的。生意、政績、管理,都有金錢不可以量度的成就滿足感。要鼓勵這些非金錢的成就———要啟發珠峰哲理———清楚的成就界定與熱鬧的競爭氣氛不可或缺。這兩方面,中國今天有看頭。創作的競爭氣氛凝聚不易,可以風吹而散。七十聚會那天我說,撇開沙石,中國正在冒出的制度是我知道最好的。我是制度專家,早就達到珠峰境界,不說假話,但之后又說紅燈亮了,因為知道這制度還沒有穩定下來。 回頭說王石,兩年多前他攀登珠峰后我送他一幅書法:山不在高,到頂則名。見者無不哈哈大笑。我要跟王石過癮一下,但他不笑,把該幅書法掛在自己辦公室的墻上。他顯然明白,創作這回事,山不在高,到頂不易,到了大有滿足感。這是珠峰哲理的均衡點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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